原创讲故事的不可思议编辑部收录于话题#电影人生37#小人物故事4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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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故事的主角叫李拴柱,他大学毕业后误入“黑砖窑”,被奴役得二十来岁就秃了顶。他想方设法终于逃脱,却在路上丢了一个生死兄弟。
黑砖窑案件并不罕见。年前后,山西曝出数起黑砖窑案件,被解救的数百名奴工中,不乏涉世未深的年轻人。
年,河南电视台记者崔松旺假扮智障人士,被卖入黑砖窑,取得证据后设法逃出,进而解救了30名智障奴工。
事实上,我们身边还有很多难以捉摸的陷阱:求职诈骗、短信诈骗、网络博彩、盗号借钱、网贷、传销,等等。
现在是5月,临近毕业季,年轻男女慌忙找工作的高峰期。每年到了这个时段,骗子们也会蠢蠢跃动。
希望大家看完这个故事,日后行走江湖多留个心眼儿。
早晨,天蒙蒙亮,李拴柱的父亲神色焦急跑到我家,问:“收到信没有?”前一天晚上他来问过同样的问题。
再次听到否定的回答,老人有些崩溃,眼泪涌了出来。我不知如何安慰他,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。
这是年春节,与往年都不同。周遭依旧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,我却全无喜悦,心中满是焦虑。
从前一年7月起,李拴柱就和家人、朋友失去了联系。
李拴柱是我小学同学。
两家相隔不远,小时候,我们常在一起玩耍、看小人书,假期一同去挖苦菜拔猪草。因性情相近,我俩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我父母在单位里,他父母在街上以贩卖豆芽为生,收入微薄。
年,李拴柱考上南方一所普通高校的专科,读机械设计。我则去了省内一所高校。去报到前,他在我笔记本里写下赠言:“既然选择了远方,便只顾风雨兼程。没有比人更高的山,没有比脚更长的路。”
读大学那几年寒暑假,李拴柱都留在当地勤工俭学。我们几年未见,但经常通信,保持着联系。
年春节前,李拴柱终于回家了。尽管他待几天就要返校做家教,但仍带回好几本砖头厚的专业书。
据说李拴柱在校成绩一直很好,我便问他是否要参加专升本考试,甚至考研究生,毕竟专科生就业前景远远不如本科生。
李拴柱低着头,说虽然想继续念书,但更想早些工作挣钱。家里靠父母卖豆芽艰难维持,前几年父亲偏又得了病,医院。小妹为照顾家里,初中只念了一年。他不忍心再花家里的钱。
我转而想到,年国家出台了重磅政策,大专以上毕业生不再包分配。我问李拴柱,既然不继续深造,那未来如何打算?
李拴柱说勤工俭学时认识了一个师兄,这人去年毕业后,和几个朋友在广州办了一家工厂。师兄知晓李拴柱的为人和专业能力,想邀请他加盟。每月包吃包住,工资块钱。若工厂发展壮大,还会分一些股份,让他也做老板。
他打算毕业就去广州,年底再回家。小妹已经订婚,一年后的这个时候,她就要嫁到山西去了。按照风俗,作为兄长的李拴柱要送亲。另外,他还想好来年给家里装一部电话。父母不识字,与他通信都是由小妹代写、读信。小妹远嫁后,与父母联系就麻烦多了。
“等我安定下来,就把爸妈接到广州去,让他们在大城市享享福。”李拴柱说。
我听了,真替他高兴。
末了,李拴柱踌躇满志一挥手,说:“等你毕业了,你就来广州找我,咱俩一起好好干一番事业。“
一年倏忽而逝,转眼到了年春节,李拴柱却没有如约回来。
其实自打年7月份开始,李拴柱就没再给任何人写过信。家人都认为他刚毕业,工作忙碌,便不太在意。可是他竟然没有回乡参加小妹的婚礼,也没有写信说明,家人才明白他可能出了事。
李家父母心急如焚,但又束手无策。毕业后的李拴柱,已经没有通联地址了。老人向亲朋好友、儿子的同学求救,大家也非常着急,到处都打听不到李拴柱的消息。他们也经常来问我,是否收到过李拴柱的信。
两位老人报了警,可那时警方寻人也没有很好的手段。他们便在女婿陪同下,自行去广州寻找,四处贴寻人启事。广州城太庞大,一米八大个子的李拴柱,竟像是一滴水坠入大海,杳无踪迹。
一年半以后,李家父母仍然没能找到儿子。后来街坊邻居偷偷揣测,说拴柱可能是个白眼狼,到了大城市,花花世界迷了眼,怕爹娘拖累他,索性与家里断了联系。
本已失魂落魄的李家父母,听到这些风言风语,心如针扎。他们不相信儿子是这样的狠心人,失联这么久,只可能是出事了。
可他们又宁愿真相是街坊邻居说的那样。
年10月初的一天夜里,李拴柱的父亲突然跌跌撞撞来到我家,抓起我胳膊就往外走。走到半路,他声音颤抖着,说:“拴柱回来了,他遇到事了。”
李拴柱瘦得脱了相,脸色晦暗,眼神茫然,身体弯曲得像一张弓。而且,二十多岁的他竟然秃了顶,沧桑得像一个中年人。
我走过去,一边拍着他的肩,一边说:“好了,一切都过去了……”
沉默良久,李拴柱终于抬起头,眼眶通红,一点一点回忆这两年来噩梦般的遭遇。
原来在年6月底,李拴柱购了火车票,就去邮电局给师兄打长途电话。电话没有接通。他之前遇到过类似情况,多半是对方工作繁忙,顾不上接电话,所以未在意。他有地址的,先过去再说。
7月初一天傍晚,李拴柱坐火车到了广州,天黑才找到那家位于远郊的工厂。厂区一片漆黑,也无机器的轰鸣声。好在门卫室里还有人。
未等李拴柱开口问,门卫便对他说:“这工厂上个月就破产了,人都已经走光了。”这人只是房东雇来看管房产的,其他事项一概不知。
李拴柱惊得目瞪口呆。按照之前规划,工厂包吃包住,此行他只带了块钱。而今师兄工厂破产,人也联系不上,他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怎么办?回家么?不行,既然已经到了广州,怎么能赤手空拳回去让人看笑话?“李拴柱定下心来,当夜在附近找一家小旅店住进去。
次日一早,李拴柱去了人才市场,想尽快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。市场里人头攒动,挤满各地来穗的求职者。可一连几日,李拴柱都铩羽而归。
带来的钱所剩无几,李拴柱心急如焚。后来,他搬到了火车站边上一个简陋的小旅社,每日住宿只需几块钱。
招工
视觉中国
搬进小旅社次日傍晚,门外喧闹起来。李拴柱放下印满招聘信息的报纸,出去看热闹。巷口来了两个招工的人。“包吃包住,工资。“他们喊着。
像李拴柱这样没着落的人,从巷子里各个门口涌出来,去报名。李拴柱原打算回屋内继续看报纸,但转念一想,不如先骑驴找马,一边挣钱,一边等待机会。
当晚,李拴柱背着行李,同八九个工人挤进一辆面包车。车子逐渐远离城市,疾速行驶在茫茫夜色中。凌晨,车子方在一片建筑物前停下。工人们都不知身处何地。
尽管所有人疲惫不堪,但招工者还是让他们先去冲凉。李拴柱心里想:能这么关心卫生问题的厂子,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。冲凉后,大家都换上厂方提供的工衣。
睡前,李拴柱发现带来的衣裤、小包,还有摘下的那块石英手表都不见了。可能是老员工捉弄新人,不过他实在太疲劳,打算天亮再去寻找。
次日清晨,李拴柱等人被领去吃早饭。当时饭棚里已有七八个人,个个衣着破烂,头发乱糟糟,神情呆滞。李拴柱见了,心中一紧。
吃完早饭,从外面走进来两个身型高大的黑胖子,说要带着新工人去干活。他们说的并非粤语,是普通话。
李拴柱发现,其中一个黑胖子长得很像小学同学钱二宝。钱二宝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,不爱学习,常常仗着自己身高体胖,欺负同学。三年级时,李拴柱刚转到我们班,不爱说话。他运气不好,被安排与后排的钱二宝做同桌。
起初几日尚相安无事,后来有一天,老师让李拴柱起身回答问题。钱二宝偷偷撤掉了他的椅子。当时我也坐在后排,不断给他使眼色,要告诉他身后的蹊跷。可他没领会,回答完毕径直向后坐下,整个人倒在地上,发出巨响。
全班同学转头去看,有的笑出了声,有的一脸同情。李拴柱意识到是钱二宝做了手脚,身形瘦弱的他,脸蛋涨得通红,一手摸着头,一手握拳。看似大战一触即发,甚至老师都做好了拉架的准备。
比李拴柱高出一头、胖出一圈的钱二宝,也已经摆开架势。李拴柱看到这形势,竟然忍住了,最终没有动手。
正当李拴柱想着钱二宝的时候,有个新人高声嚷嚷起来:“谁拿了我的钱包,赶紧给我还回来。”
李拴柱听了,也想讨回自己的物品,可他像当初面对钱二宝一样,忍住了。亏得他忍住了,否则结果难以想象。
神似钱二宝的黑胖子,骂骂咧咧走过来,突然弯下腰,抄起一个板凳,狠狠地砸向那个新工人。大家都吓呆了。
另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新人低着头,小声说:“我什么都不要了,我现在只想回家。”
话音未落,另一个黑胖子也用板凳砸过去。
两个新人被砸倒在地,满身鲜血,苦苦地求饶。
李拴柱从未见过这般恐怖阵势,吓得心惊肉跳。而那些埋头吃饭的老工人竟然视如无睹,头都没有转一下。
后来,黑胖子打累了,开始恐吓大家:“在这里,没有工资,没有王法,一切都得听我们的。”
新人都被震慑住了,不敢再出声,乖乖跟着黑胖子去干活。
黑胖子在饭棚门口拦住李拴柱,说:“你他妈的还是一个大学生?”他挥着李拴柱的大专毕业证。
李拴柱急中生智,撒了个谎:“买的,买的。”
“我就说么,这么土气的名字还他妈的能是个大学生。弄来弄去,带回来个骗子。”
黑胖子说完,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一脚,将那本学历证书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炉子里。
这是一个黑砖窑,里头关着五十多个李拴柱那样的奴工:大多二十岁左右,刚出家门,涉世未深的年轻异乡人。其中几个好似有智力障碍。
每天天一亮,他们就必须出去干活,天黑透了才收工,只有吃饭时能稍稍歇息一会儿。期间一直有黑胖子在监督。厂里有六个黑胖子,自称管理,实则是打手。
晚上,奴工被集中在一个大院里,围墙有三米多高。院里四间工房,每间住着十几个人。打手们在工房外面上了锁,若有奴工起夜,得用力拍门。巡逻的打手来开锁,陪同一起去茅厕。
因为没有手表和日历,大家逐渐失去了时间感。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,大家逐渐又失去了位置感。
打手不允许他们交谈,若是听到有人交谈,上去就喂一顿老拳。日复一日,机械地干着重活儿,大家逐渐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。
砖窑
视觉中国
有一天深夜,奴工们被打手踢醒,赶到院子里。院里的灯已亮起,一个浑身鲜血的奴工瘫在地上,哀求那些打手放他一条生路。
打手走过去,用木棍不断砸在那人腿上,边砸边骂:“我让你蹦得高,三米多的墙你也能跑出去,今天我把你的腿打断,看你以后还怎么蹦?”
听着凄凌的讨饶声,众人吓得浑身哆嗦。
“这就是逃跑的下场。”打手稍稍停手,转向其他人,“即便逃得出这大院,我这院里还有面包车,你们两条腿能跑得过我四条腿么?谁不想要命,谁就逃。“
后来,那个逃跑被抓回的工人不见了踪影。不再有人敢逃跑,大家都认了命似的,只管埋头干活。
天气热了又冷,冷了又热。当李拴柱第二次看到打手们在饭棚里吃月饼时,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奴役了一年多。期间,有些同伴因为重病或是工伤,失去劳动能力,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打手们又陆续骗回来几个新人。有时,打手会说,只要老老实实干满三年,就会把他们送到当初被骗的地方。谁会信这些魔鬼的谎话呢?
有人闹事,有人逐渐放弃希望。李拴柱却保持着极强的自制力,表面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,心里在筹划着逃跑。他的自制力是从小培养起来。
小学时,有一回班主任检查作业,发现李拴柱居然没有完成。他平素学习认真,作业从来都是按时保质完成。班主任询问原因,他咬着嘴唇,低着头,就是不说话。老师以为他态度不端,罚他抄作业。
回家路上,我和李拴柱同行,只见他像是被暴风雨打过的向日葵。我忍不住问他为何不做作业,他说家里一直没通上电,晚上都是点煤油灯。昨晚煤油用完了,他没法写作业。
我听了,邀请他上我家里写作业。当时我家境好些,不仅通上了电,还有黑白电视机。那是八十年代中期,电视里热播黄日华版的《射雕英雄传》,人人都爱看。我每次和李拴柱做完作业,都拽着他去看郭靖芙蓉。可他总是拒绝,做完作业就回家休息。
李拴柱不光有自制力,还极善观察。他留意到,六个打手虽然脾气暴躁,但纪律性很强,很少开小差。不过,他们也有放纵的时候,每年只有两回,过年和中秋。
工厂所在的地方,秋季常有狂风暴雨,势头大的时候,人站在雨中根本睁不开眼,连院子都成了一片汪洋。中秋之后逃跑,成功几率更大。
观察了一年多,李拴柱渐渐有了清晰的逃生计划。计划的第一环,是找到搭档,以他一人之力,无论如何翻不过三米多高的围墙。
那段时间,新人爱闹事,打手尤为注意新人,对老人监管松懈了些。李拴柱在茅厕和工友低声聊天,若在以往,被打手们发现,必定惹来一顿老拳。可现在,顶多是臭骂几句。
李拴柱有意无意勾搭工友们,最终发现有个年轻人也在寻找逃生机会。李拴柱自始至终没问他的名字,心里称他为“黑子”。两人共享各自观察到的细节,一起完善计划。
熬到第三个中秋就好了,李拴柱想。
第三个中秋节终于到来,打手们又吃上了月饼。但时机不够成熟,还得等到狂风暴雨。
这天,暴风雨来了,没法干活儿。李拴柱猜想打手近几天会喝酒,于是藏起大半个馒头。这地方温度高,湿度大,藏起来的馒头只消一夜就变质。
第二天晚上,李拴柱和黑子偷偷吃下变质的馒头,等待肚子发作。夜深,李拴柱腹痛难忍,忙申请上茅厕。两个浑身酒气的打手冒着滂沱大雨,打开锁头,一路骂骂咧咧跟他进了茅厕,马上就被熏得跑出来。
没多久,黑子也发作起来,打手不情不愿地来开门。“真是他妈的两个贱骨头,大过节的,菜里给多放点油,就降不住了。”他们喝了不少酒,大概现在只想美美睡上一觉,毕竟这是一年只有两回的放纵时机。
过了一会儿,李拴柱又开始痛苦地拍门。一个睡眼惺忪的打手开门后,狠狠地朝他身上踹了几脚,嘴里大骂着:“别敲了,你爹死了么?你想把你爷爷折腾死么?”说完,将锁头取下,放在窗台上,晃晃悠悠回了房间。
在此之前,李拴柱一直心里打鼓,他并不知道计划能否走到这一步——打手们冒着大雨跑来跑去嫌麻烦,而面对的又是两个被规训了几年的老奴工,他们会放松警惕,最好的结果是整夜不上锁,让他们自行出门去上茅房。
又过了一段时间,工房里其他人已鼾声大作。李拴柱和黑子一前一后,弓着身子,悄悄溜出工房。外面暴雨如注,他俩先在茅厕里呆了一会儿,确认打手没有动静,便箭似的射了出去。
黑子先跑到围墙下,蹲了下来。当李拴柱看到黑子蹲下那一瞬间,忐忑的心方落了定。李拴柱踩着黑子的肩膀攀上墙头,黑子往后退几步,助跑,冲到墙上。李拴柱瞅准机会,迅疾趴下来,将黑子拉了上去。
终于逃离那个黑砖窑,李拴柱心情除了兴奋,更多的是恐惧。他和黑子顶着狂风暴雨,背对工厂,玩命地奔跑。前半夜拉肚子消耗了他们不少体力,可现在一点也不感觉疲劳。一路上,甚是泥泞,两人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,摔下又迅速爬起,继续奔跑。
过了一阵子,李拴柱和黑子被一条河拦住去路,水流湍急,想是暴雨使然。他们正在筹划怎么过河,身后竟然有汽车灯光。灯光透过雨幕,打向他们这边。他们吓得魂飞魄散,没想到醉酒的打手反应如此之快。
雨势越来越大,身前是咆哮的河水,身后是逐渐迫近的魔鬼。两人分开头,疯了一般寻找渡桥。李拴柱找到一架横亘小河的木桥,一米多宽,看起来很危险。怪不得打手会直奔这里,原来他们知道这有一座小桥,李拴柱和黑子竟然选择了最危险的逃跑方向。
不能再慌神,李拴柱小心翼翼踏上桥,并且拼命呼唤黑子。车子越来越近,他不敢喊了,先过对岸去。黑子终于也跟着上了桥,此时身后那辆面包车在不远处停下,打手拿着强光手电,奔了过来。李拴柱急忙转身逃跑,可没跑几步,就听见身后“扑通”一声,回头看,黑子已经不见了。
这时,打手跑到了河边。李拴柱突然意识到,如果自己继续跑下去,肯定会被那几个打手追到。他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。于是,他弓着身子,沿河跑了一小段路,趴到草丛里。
不一会儿,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,一行人从不远处的小路跑了过去。李拴柱紧紧贴着地面,他知道,这群人找不到他,还会杀回来的。果然,过了一段时间,杂乱的脚步声又再次迫近,几个打手在谈话。
“真他妈邪门了,还有一个王八蛋怎么不见了?”
“是不是也掉河里了?”
“发这么大的水,掉进去肯定淹死了。”
“死了比跑了强。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,李拴柱想起被水冲走的黑子,不知是死是活,情不自禁哭泣起来。他仍然趴在地上不敢动,担心打手突然杀个回马枪。又待了很长一段时间,确认打手的车子已走远,他才爬起来,拼命向前方跑去。
疲惫至极的李拴柱,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,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,天已亮,前方出现了人影。他终于撑不住了,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
李拴柱醒来时,人已在派出所。吃了面包,饮饱水后,李拴柱开始急切叙述这两年失去自由的奴工生涯。
黑砖窑有没有被捣毁,打手们是否被抓,黑子是否还活着……这些事情,李拴柱全不知道。
警察很快就送他登上了回家的火车。
时隔两年半,李拴柱终于回到了家。
李拴柱一进屋,没有来得及同父母说话,便倒头睡下。这一睡,就是两天两夜。醒来后,他喝了几碗小米粥,木然地坐在房里。
父母急切问他这些年都去哪里了?他不回答,只是低着头。追问得急了,他眼角竟涌出泪来。父母怕再刺激他,也不敢多问。
到了晚上,李拴柱突然问起,远嫁到山西的小妹过得怎么样?
父母慌忙说,挺好的,她本来是要坐火车回来看你的,只是现在正值秋收,家里太忙,一时还过不来。
李拴柱怔了半晌才说,原来都到秋收了,她肯定忙,就等过年时再见吧。
后来,李拴柱问起我的事情,还说当年讲好带我去广州大干一场,结果也失信了,真想见一面。他父亲一听,马上跑到我家,把我叫了出来。
听完李拴柱的悲惨遭遇,又看到他周身的累累伤痕,我便劝他先什么都不要多想,把身体养好。
街坊邻居知道李拴柱终于回家,都忙着过来探望。听了他的遭遇,再看到他现在的状态,大家既震惊又伤心,纷纷劝慰李家父母:“毕竟孩子回来了,这比什么都强。”
砖窑
视觉中国
后来的一段时间里,李拴柱每天晚上都做噩梦,惊醒后通常一头大汗,像是被水洗了似的。
晚上睡不好,白天就得补觉。
有一天下午,李拴柱原本该在家里补觉。却有人看见他飞快从家里跑出来,直直地奔到附近树林中的臭水塘。
塘里的水也就一米多深,但满身淤泥的李拴柱,用手臂胡乱地拍向水面,一直都没能爬出来。
隔壁的大叔路过,急忙跳下去,将李拴柱拽出来,带他回家。一路上,街坊邻居惊讶不已,都说这可怜的娃在南方遭过大罪,莫非疯了?
李拴柱并没有疯。后来大家才知道,那天他是在梦游,可从未听说他有过梦游的经历。
再后来,李拴柱的父亲让老伴独自去摆摊卖豆芽,他则全天陪在儿子身边。
终于,李拴柱慢慢地缓了过来。
几场暴风雪过后,0年的春节就到了。
大年初二,李拴柱的小妹回到娘家,她已经病入膏肓。李拴柱见到妹妹,大吃一惊。父母这才对他说出实情。
原来,年夏天,妹妹干活时总觉得肚子疼。她并未在意,疼得厉害了,就去找村里诊所的医生开点药;实在无法忍受了,医院做检查,最后确诊是肝癌晚期。
妹夫一边筹钱,一边通知李家。妹夫甚至已经做好打算借高利贷,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。妹妹知道病情后,拒绝入院治疗,婆家经济困难,若是借了高利贷,势必会拖累丈夫和心爱的儿子。而娘家因为寻找哥哥,已然是一贫如洗。
捱到国庆,妹妹收到李拴柱归来的喜讯,精神大为好转,但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。耗到春节前,妹妹自知时日无多,渴望回一次娘家。妹夫明白她的心思,租一辆车将妻子送到娘家。
按照本地风俗,嫁出去的女儿回了娘家,若身患重病,是不能上炕的。李拴柱只好在堂屋一角,摆下厚厚一层金黄色的干树叶,铺上厚褥子,让妹妹躺着。
几日后,妹妹便去世了。
李拴柱悔恨不已,如果当初没有被骗去黑砖窑,他打拼两三年肯定攒下些钱,就能带妹妹去看病了。他终日不吃不喝,责怪自己。
可生活还是要继续。李拴柱看见父母日渐衰老,不忍心继续颓废,他得挣钱去了。
0年春季开始,李拴柱补办了些证件,重新开始求职。省外是万万不敢再闯,有时我与他聊天,无意间提到南方或广州字眼,他都会紧张地哆嗦起来,像是被电击了似的。
后来,李拴柱去相邻几个城市的人才市场求职,只应聘那些不需要工作经验的岗位。招聘者往往看他一眼,就不自然地身体略略后撤,反复对照证件相片和他本人。李拴柱知道自己过于沧桑的外貌,给对方造成了巨大困扰。
招聘者问李拴柱,为何没有证件原件。李拴柱便从三年前被骗入黑砖窑说起,有的招聘人员性子急,只听了个开头。有的认真听完,脸上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。听也罢,不听也罢,他们都没有给李拴柱任何工作机会。
李拴柱逐渐意识到,对方是将他当成了骗子。后来,再有人问起类似的问题,他只回答了三个字“弄丢了”。
没想到,招聘者又以行事不够严谨为由,拒绝录用他。
彼时,北方小城里破产的企业众多,大量工人下岗待业,新入职场的李拴柱更难找到工作。
半年倏忽而过,李拴柱迫于无奈,只得同父亲一起,去大街上摆摊卖豆芽了。平素与父亲有嫌隙的几个同行见了,开始大声嚷嚷起来。
“哎,老李不是准备去南方享清福了么?怎么又出来卖豆芽了?还带了个小老汉。”
“什么小老汉,那是人家的儿子,人家可是大学生呢。”
“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的儿子它就该打洞。哪怕他是上了大学的老鼠,他也是打洞的命啊。”
李拴柱听了,气得目眦欲裂,他朝那些人挥起拳头。父亲紧紧抱住他,叹着气说:“你打了他们,以后怎么在这混?”李拴柱听了,眼泪夺眶而出。
后来的日子,李拴柱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,这是他的命数。如果他警觉一些,就不会被骗进黑砖窑;与其他同学一样按部就班,毕业工作;现在肯定小有成绩,小妹不会无钱治疗,父亲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颜面扫地。
看李拴柱自怨自艾的样子,我劝他:“这不怨你,错全在那个黑砖窑,是他们犯了罪,你是受害者。”
“全都是我的错。”他摇摇头。
李拴柱越来越沉默寡言,大学同学组织聚会,再三发出邀请,还说要给他介绍工作,可他最终没去参加。
转眼到了年,山西“黑砖窑案”被曝光,全国各地相继又有黑砖窑被查。各地被解救的受害人中,不乏与李拴柱年纪相仿的学生。
某黑砖窑包工头落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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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拴柱看了之后嚎啕大哭,他哭是出于两个原因。
一是看到那么多兄弟和他一样遭大罪,伤心得不得了。
再者则是,从那一刻起,他彻底原谅自己,重新活了过来。
后来,李拴柱在私营工厂当普通技术工人,三十多岁结了婚。
年盛夏,大学同学在广州组织毕业20周年聚会。踌躇良久,李拴柱终于鼓足勇气,也去了。
作者
齐文远
原标题:《目睹工友被虐杀,他蛰伏两年终于逃出黑工厂》